菩提可能是贫道的巅峰了
菩提叶一生一落,世道又是一年轮回。
竹君披上大麾,暗叹今个儿的冬天又冷了些,庙内是和尚们诵经敲钟的声音,早课还未结束,地面上早已积了厚厚一层雪。
今年的雪倒是格外的早。
竹君研好墨,提笔时念叨了一句,继续抄写中断的经书。
她似乎也在时间洪流下被迫遗忘那个人的一切。他幻化成巍峨的山,她痴等成千堆的雪。日光一现,他们间的关系将彻底终结。
这位小友若是有意,贫道愿奉上一樽浊酒,长叙一段无关风花雪月的相思。
竹君不可能忘记,数十年前,她被当作“祭品”献给河神。头顶是皎皎明月,身前是湍急大河,族人高举火把高声吟唱着赞歌。无边际的恐慌攀上河面上的浓雾裹挟而来,一点点攻破她的内心防线。
雾隐之内,涛声震天,“祭品”亲眼看着陌生法师代替她被卷入河内,消失在雾气之中。
一片慌乱与震惊之后,皓月静静浮在夜幕之中,月光照耀着亘古不变的荒漠戈壁。
法师从河心破浪而出,光辉泻在他眉心,攀附在禅杖上,斗笠被重新带好,转身欲走时衣摆被什么东西扯住了。
满脸血污的少女有一双澄澈的眼,在月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。
“你救了我,我……我可不可以跟着你?”
法师略一皱眉,沉声道:“你的家人呢?他们在哪?”
“族长说,祭品是没有……没有……”少女的声音低下来,直至轻不可闻。
祭品什么也没有,家人也不会有。
法师后大的手掌在柔软的发顶大力的揉了两下:“以后你便跟着我,竹君是你的名字。”
也许她能像自己一样被拯救,法师想。
然后空觉寺就出了个混世魔王:顺走贡品,偷走木鱼,躲在大大的菩提树上偷懒……除了和尚苦渡没人制的住她。
竹君在一边愤愤的扫动满地落叶,委屈的看着一旁打坐的苦渡。
“师父?”
“师父师父。”
“师父师父师父!”
……
少女的惩戒应从破晓时分到日薄西山。苦渡睁眼,庙门的菩提依旧古朴茂盛,本应在清扫落叶的少女毫无防备的把头枕在自己的腿上打盹,扫把被扔在一旁,孤零零的躺在穿堂风中。
苦渡一巴掌“啪”地打在少女额上,梦中的少女突然挨下重重一掌,仍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,委屈的拖长音道:“师父——”
“扫不完不许吃饭。”师父的声音清清淡淡,他不顾饿了两天天的少女,头也不回的走进大堂,准备晚课。
“扫把啊,你说师父是不是太刻薄,太冷漠,太无情了?”饿着肚子的少女睡不着,在月光的清辉中小声地问着自己唯一的伙伴——扫把。
抱怨的话虽小却一字不落入耳,和尚皱眉,清冷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。
黎明破晓时,少女迷糊的睁眼,瞬间一股米粥的清香扑鼻而来,睡意全无的少女定定望着桌面上冒着热气的粥。
“其实师父也没那么刻薄,那么冷漠,那么无情嘛。”少女提着自己的“好伙伴”出门,却没在看那粥一眼,“竹君,最喜欢、最喜欢师父了。”
屋外的和尚勾了勾嘴角,冷峻的面庞也变得柔和起来。
竹君头一回认真的修行,树叶落了又扫,扫了又落,依旧无法减弱其热情,直到她在菩提树下直愣愣的栽倒。
少女总是做着噩梦,那一天师父没有来,谁也没有来,汹涌的河水拥她入怀,温柔地夺去她的呼吸,她也因此沉溺到更深的地方去。脑海中满满当当是族长口中的“祭品不配有家人。”师父宽大的手掌贴在少女的额前,低声唤着少女名字。
“苦渡师父……”少女第一次在梦中喊出人名,紧紧地抓住了和尚的手。
“我在,睡吧。”和尚清淡的声音有了起伏,安抚着混沌的少女。
看着少女渐渐平稳的呼吸,和尚又想到先前少女的私语
——竹君最喜欢、最喜欢师父了。
“明天不用扫地了,去藏经阁抄书吧。”
少女迟迟没有回应,在师父的一句“我在”中安然入梦。师父心底的某个软处略略触动。
竹君收起笔砚,大麾仍披在肩上出了藏经阁。一晃十天半月,雪越下越大,扫地僧恭敬地作揖,称她“云青夫人”。她还礼,庙门的菩提盖上一层皓白的清辉,像几十年从未改变过。
偌大天地,也许只有这一处能容纳她片刻。
她手上细腻的把玩着一串菩提木串子。
以前师父常在这里打坐修行,少女小心翼翼的把自己隐藏在树冠里,目光定格在师父身上,就这样度过一整个下午。
如今不过物是人非罢了……还想这些做什么不过徒增伤悲罢了。
竹君自嘲的想到,嘴角勾起苦涩的弧度。
“这藏经阁的经我可都抄完了,也未能像你一般开悟,你……能再来指点我一次吗……”
“罢了……我也没有时间了。”
不远处的客房开了扇窗,苦渡的视线并不受大雪影响,穿透风雪落在披着大麾的女子身上。屋内的另一人温着酒,罩着一身五行八卦袍,打趣道:“这女子又不会吃人,看你这样子,贫道都觉得丢人。”
那边并没有回应,道人自讨了个没趣,低头喝茶。
云青夫人,云青……夫人啊
少女觉得她的师父很神秘,总是会时不时的消失一段日子。
她耳朵极好,隐约听到铃响,脚下生风,一招纵云梯跃上树梢,立刻就看到师父愈近的身影,施展轻功落在师父跟前。
“说过多少次,不必等我,好好修行。”平淡的语气里分明多出了几分责备的波澜。
“竹君还不是指望师父早日回来嘛。”少女一手接过禅杖,一手拉住师父宽大的衣袖,神采飞扬,一身的风华。
算算日子,竹君也及笄了,向她这么大的女子们,多半都出嫁给了好人家。他安抚般的揉揉少女的头,顺手拿出自己的菩提串子——虽不是什么贵重礼品,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未何要做这多余的事——送给了一旁的少女。
“师父记得竹君的生辰?”少女一脸惊喜的接过串子。少女本不知生辰八字,师父就把领她进门的那天做了少女的生辰。“竹君最喜欢、最喜欢师父了!”
果然是小孩子所以容易满足吗,和尚扭过头,突然不知所措起来,夕日欲颓的景色,给前方少女镀上一圈模糊的光晕。
“师父师父你叫什么啊。”少女扛着禅杖,拿着串子,嘴上还是堵不住的说,又自问自答,“我当然知道师父是苦渡和尚了,但是师父以前的名字叫什么呢,还是一直叫苦渡呢,哎呀,竹君是不是话太多啦?”
苦渡揉揉面露难色不知该不该说下去的少女,手感意料之中的好啊……师父低声笑了出来。“云青,天上云,青出蓝。”
少女乖巧的忍耐着头顶的强烈不适感,一抬头就晃了神。
——师父笑起来真好看。
晚课的时候,竹君拎着好伙伴扫把在庙门外溜溜达达,夜色迷离下,少女脸上的红晕像是傍晚的红云,脑子里师父笑起来的样子挥之不去。这个样子肯定会被嘲笑的吧……
“啊啊扫把你说,竹君是不是魔障了啊,为什么看到师父就会脸红啊!!!”
少女平生第一次为看见师父苦恼。
“不过师父确实很好看啊……如果竹君以后的夫君像师父这样就好了……”
漫漫长夜,少女暗暗滋生的情愫只能讲给扫把听。
一颗糟糕的种子在少女心中种下,在不久的将来,疯狂向上生长。
一颗名为“想要成为云青夫人”的糟糕种子。
京城里的一大户人家想要收养竹君。
苦渡听住持委婉的转述后愣了片刻,那户人家是庙里的香火客,待人处世都使出了名的贯彻一个“善”字。
“师父。”少女的声音惶恐,很轻很轻,像是此时漫天飘飞的雪絮,“你也不要竹君了吗?”
少女底子生的顶好,眼中开倾世桃花,穿着那户人家送来的淡青色芦苇百褶裙,身披薄烟轻纱,京城的贵妇都难寻来这么一身,青丝随意地散下来,气质脱俗。他们为了带走竹君,确是下了大手笔了。
“跟他们走吧,这庙里终究不是你的归宿。”和尚无波无澜的语气里听不出情感的起伏。
——也许和他们走你会活得更好。
华丽精致的饰品“叮叮当当”摔在地上,和堆积的雪一起变成碎片,披纱携带着少女的怒火被狠狠扔在地上,她不知如何处理自己这一份刚刚滋长出的感情,也不知怎么表露即将再次被抛弃的、会再度失去的痛苦。内心咆哮撕吼无处宣泄,玉簪一下一下扎进和尚肩膀,猩红的血液随着动作飞溅,和尚纹丝不动,把少女还想扯开衣裳的另一只手拢住。
“不肖弟子。”往日能够让少女安睡的声音此刻化身为挥之不去的梦魇,“以后我再不是你师父,你走吧。”
和尚发出谓叹,松开手。
“不,不要……师父,师父——”
疯狂自少女血红的双眸中退却,整个人如同烂泥一般瘫倒在庙门前,眼睁睁目送那苛刻养大自己的身影消失在菩提后,仿佛一去不复返,庙门向自己关上。
万没有人料到,竹君离开后不足半个月就被转手给青楼这等风月之地,那“好心的”香火客竟然是那楼里的妈妈。想来竹君也想不到“云青夫人”的大名会从这里传出去吧。
“听说这云青夫人卖艺不卖身,却被那二皇子强娶过门,当真可怜。”
“虽是这么说,那也是以正妻的名分娶回去的,彩礼可是前所未有的两百里封地啊。”
“只是也有传闻,云青夫人与二皇子相处并不好,还扬言总有一天要弑夫呢。”
“可是她不是已经有了身孕吗……”
一片唏嘘里,阴影里的男子端着茶杯的手一抖,凉凉的茶水洒出来。他浮起一抹苦笑,把剩余的茶一饮而尽,这茶比门外的风雪还要冷上几分,他宁可最初不相遇,也好过现在落个一别陌路两相望的结局。
他想他确实是动了凡心,却抵不过天道伦理昭彰。
所幸你的结局不算坏。
他抬眼清冷入骨,这个冬天格外漫长,纷纷扬扬的雪花覆上他的眉目,只是无人抬手去拂。
谁能初心不负?
师徒一心,共同归去,不过是场虚妄的梦。
道人说到这里凝视着窗外的雪絮沉默良久,末了饮下一口温酒,对面前有些伤感的流浪侠客道:“贫道与小友相谈甚欢,再与贫道把酒几杯如何?”
“道长请——”二人酒杯碰在一起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道人灌下一大杯酒,准备说出口的话被二楼清淡的女声打断:
“你这神棍又和谁扯皮呢?”
二楼的竹君披着大麾莲步款款移至大厅,坐在道人身旁端的生出一股子禅意来。侠客听闻过这位以美貌出名的老板娘,如今一见,确实是沉鱼落雁之姿。
道人不满地撇过头:“贫道与小友攀谈甚欢,你这女子真不讨喜。是吧小友?”
四处打量的侠客突然被点名,随意的点点头,反应过来后大迥,尴尬地装作继续放空。老板娘不甚在意,自顾自地给自己倒是一杯温酒,心中暗感生意不好做,嘴上也不甘示弱:“我又不是金元宝,怎好求财奴的喜?”
在风雪中迷途重伤幸而被救回的侠客暗暗祈祷不要是黑店,目光所落的门外突然迎上一对如泼墨般的眸子。一名六、七岁的小童提着一个纸袋从门口走进来,身后跟着一个健硕的男子,他关上门,回头朝他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,领着孩子入座。
老板娘亲手为他泡热茶,把大麾披在男子身上,似是责备道:“门外风雪那么大,你俩跑出去作甚,阿乔着凉了怎么办?”
被唤“阿乔”的少年把纸袋摊开,顺手拿了一大块果子糕,含糊不清地说:“云青叔说阿娘最爱吃苏家婶子的糕点,婶子难得来一回,买回来阿娘肯定高兴。”
老板娘轻笑:“真是谢谢阿乔,我家孩子懂事了呢。”
阿乔听完甜甜一笑,,眼睛像弯弯的月牙。
“这位少侠是哪里人?”
侠客接过男子递上的一叠花糕,大病初愈的嗓子有些沙哑:“一个人惯了,哪儿都是家。”
老板娘蹲下身,先拿绣帕把阿乔吃的像花猫一样的小脸擦干净,然后把孩子抱去了里间让小厮给他加件衣裳。
再入座时小声道:“儿子大了还真有点抱不动了。”
“分明是你这女子懒于练习功课,气力散了,哦对,好像还长胖了几斤。”道人咬一大口糕点顺口一说。
“吃也堵不上你的嘴。”竹君被戳到痛处,立马回嘴:“店里忙的很,哪有时间管这些。”
男子安抚一般揉揉女子发顶,极认真的说:“确是偷懒了。”
竹君没说话,乖乖享受片刻的温柔。
侠客看着面前一片其乐融融,心中难免平添几分失落,算算日子,自己也该离开了。
竹君在风月之地工作多年,侠客这点小情绪并不能逃过她的眼睛,她略一思索,装作偶然的提起:“看少侠应当功夫不错吧,正巧我儿子缺个师父,都住了十天半个月了,也不差这几天吧。”
老板娘的话有魔力一般有力,安抚着侠客内心的不安。
“报酬且还这几些天的房钱,包吃包住,这待遇在京城都难寻一处。”
道人难得的在一旁帮腔:“便宜你小子了,贫道求了大半年没捞着的,竟给你捡了去。”
男子和老板娘对视一眼,也点点头,:“留下来吧。”
侠客内心早已了然。
师徒一心,共同归去,也并非是一场梦。
他一口喝尽杯中的酒,爽朗一笑: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他漂泊半生寻求的“故乡”,在遇上这群人的时候,已然是找到了。